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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驻熙陵

李靖梣无言地看着她, 左手还扶在门框上, 素白的长裙随着黎明的凉风瑟瑟舞动, 乌纱幞头的软脚也飞了起来,帽檐仍旧压得很低, 几乎卡到小山似的眉峰。神情似凝固、似热烈地望着岑杙,整个人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单薄之感。岑杙鼻子里莫名一酸,隐隐觉得此刻她的眼圈是微红的。
  凉月和如眉从门内奔出来,双双大喜过望, 要把熟睡的李靖樨接过去。
  “别了,”岑杙吐出口热气,轻声道:“趁我还有点力气,赶紧找个睡觉的地方,我把二公主放下, 省得一挪窝, 她又得醒。”
  如眉便引她到了熙陵第一进院落的东厢房。岑杙背对着床沿,膝盖微弯,将李靖樨慢慢放到床上。如眉在后面托着李靖樨的背,让她轻轻地躺下。下降的过程中,李靖樨猛然惊醒了, 慌乱地抓住旁边人的手。
  李靖梣连忙走过来接过她的手握住。“姐姐?”李靖樨迷糊地睁了一条眼缝, 好像是睡得不舒服,鼻腔不满地哼哼了两声。
  李靖梣给她调整了下枕头位置, 盖上被子, 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:“乖, 到家了,好好睡一觉,我在这儿守着你。”大概是以为自己真回家了,二公主舒舒服服地“哦”了一声,眼一眯,又吭哧吭哧地睡着了!
  真是!没心没肺啊!
  岑杙累惨了,用手捏了捏肩膀,又在脖子里扇扇风,扭头看到那名穿着大内服饰的老宫人,张着无牙的嘴站在门口,手中托着茶,笑呵呵地冲她招手。岑杙瞅瞅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儿了,就走到门口,“老人家,你叫我?”
  “喝口茶吧,温的,解渴。”
  岑杙大喜,连说:“谢谢。”捧过茶,一口饮尽,抿了抿嘴,不好意思道:“那个,还有吗?”
  “有,有!到我这边来!”年逾六十的凉公公很喜欢这个外表不俗,人又爽快的年轻人,引她到了自己的厢房。老宫人的厢房在对面的西厢,岑杙扫了眼这间朴素的屋子,屋里的摆设很像老人家的风格,相当简朴,屋子正面只设了一张桌子,南面摆了一张木床,前面有屏风遮挡。北面供奉着香案,上设一尊观音玉象。岑杙双掌合十,远远地朝观音像拜了一拜,就被引着到中央桌子旁坐下。凉公公又给她沏了一碗茶,岑杙谢过,一连饮了三碗,才解了渴。舒服地喟叹一声,“好茶。”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。
  “呃……”
  “呵呵,饿了吧,你等着,我这里还有吃的。”
  “多谢。”岑杙有点窘迫地道谢,觉得这位老公公真是和善,吃点心的时候就跟他聊起了天。得知他是熙陵的守陵人,年轻时曾为先皇后当过差,是后宫高品秩的总管。很是吃惊,连说“幸会,幸会”,态度不由恭敬起来。
  凉公公一直笑呵呵的,对这些“前世”的名分早就不大在意了。又问起她的来历,岑杙倒也不做隐瞒,把身份简单一说,提到这次是奉了皇帝的命令,专程接二公主回宫的。
  “原来如此,岑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,真是后生可畏,后生可畏啊!”岑杙一听他这话还带着官腔,但一点也不违和,更加确信了他的身份,觉得这位老宫人一定不简单。
  这时,李靖梣走了进来。凉公公连忙站起身来。岑杙虽然跟她很熟了,但样子还是要装装的,于是也从桌子旁站起来,朝她躬身行礼,“参见殿下。”
  “我和岑大人有话要说,凉公公请先回避一下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凉月微笑着走了出去,还顺手帮她们带上了门。
  岑杙知道她要问什么,把她招到桌旁坐下,一边吃点心,一边把如何找到李靖樨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。从西市见到李靖樨起,讲到后来进宫禀报李平泓,一路疾驰赶往皇陵。
  她比李靖梣的人马早到了一个时辰。在小凤山上找到李靖樨的时候,这姑娘正坐在半山腰一块大石后面,嘎嘣嘎嘣地啃自己买的小面人。集市上卖的小面人是油面糖蜜做得,虽然可以吃,不过在街市上曝晒了许久,味道并不怎么样,有些还是生面做成的。她连这个东西都吃,八成是饿极了。岑杙瞧她那狼狈样儿,心里好笑得很,故意问她味道如何?好吃吗?这丫头恼羞成怒,不仅不答,还把她随后递过来的糖炒栗子都打翻了。
  岑杙倒也不以为忤,这糖炒栗子本来就是买给她的。她猜到李靖樨钱花光了肯定会挨饿,所以在出城时,特地从巷子口吆喝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包糖炒栗子预备着。见她不吃,她也无所谓,反正挨饿的不是自己。
  侍卫把她背下山后,这妹妹死活都要进皇陵。侍卫们都怕她,唯唯诺诺地不敢反对。没办法,岑杙只好让他们先行回京复命,自己护送李靖樨进皇陵。
  走到半截,这姑奶奶走不动了,蹲在草丛里大喘气,岑杙催她她还大发公主脾气,后来不知怎地又哭了起来。岑杙觉得遇到生平对手了,周围黑咕隆咚的,都是墓地,她这样哭,也不怕把鬼招来。未免她真的把鬼招来,岑杙只好再一次妥协,自己当了坐骑,一路背着她晃悠到熙陵来,七八里的路,真是快把腿晃断了。
  “不是我说,你这妹妹心真是太大了,根本不知世道凶险。你知道她是怎么从京城走到皇陵来的吗?我问她的时候,她自己说,走到一半,有一辆陌生的马车从后头追上来,问她‘小姑娘去哪儿啊?’,她回答说去西陵村,人家说正好顺路,不如稍她一段吧。她就点头上去了。那可是完完全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啊,人家说顺路,她就信,也不怕万一碰上坏人,把她掳去乡下当童养媳。”
  岑杙觉得自己每次遇到李靖樨,都得操心成老妈子,忍不住絮叨。
  坐在旁边全程静听的李靖梣,听着她不知不觉对李靖樨流露出的关心,嘴角微微勾起。忽然伸出一只手来,横过桌子一角,握住岑杙的手,温柔地注视着她,好看的杏眼里蕴着柔和的亮光,“谢谢你,岑杙。”
  岑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,因李靖樨而起的怨念和不快顿时全消,感觉前所未有的满足。趁机抓住她的手,拿在脸前,讨些便宜,“嘿嘿,不客气。”
  李靖梣手背被她带糖油的嘴亲了一口,留下一道油腻腻的吻痕,她眉头一蹙,嗔了她一眼,取出手帕从容抹净。
  岑杙吃饱了,眉间舒展,可见的快意,“对了,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皇陵的?”李平泓下旨之时,岑杙已经提前离开,不知道他还有后面的安排。
  李靖梣便把事情一说,双方信息一汇总,都明白了李平泓的意图。
  “皇上派我来接二公主,又派你来皇陵祭祖,肯定是防备有人拿二公主这事儿做文章。私闯皇陵变成合法谒陵,这样对朝臣就更好交代了。”
  啧啧……连岑杙都不得不感叹李平泓的爱女之心,想得这么周到,真是比自己还像个老妈子,心里稍微平衡了些。
  这时突然有一道金黄色的光线从窗外射了进来,照在了李靖梣的侧脸上,她下意识地以手遮额,扭脸去看外面的天光。
  “呀,出太阳了!”岑杙站起来,到窗台前把窗子打开,红彤彤的朝阳从天福山上露出了头,洒下万丈光芒,映得金黄色的琉璃瓦如鱼鳞一般,波光灿灿,耀人眼目。
  果然是“事死如事生”,这帝陵的享殿一点也不输皇帝生前的寝宫,金瓦层叠,极尽恢弘与奢华。
  呼吸了一下早上的新鲜空气,岑杙回过头来,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,乍一转回室内,有些模糊。缓了一会儿,看见满室清辉中,李靖梣安静坐在桌子旁看着她,幞头还是卡在眉毛上,感觉很是不舒服。
  “我说么,从昨晚上就一直觉得不大对劲儿!原来是帽子戴歪了!”
  岑杙走过来弯腰帮她扶正,李靖梣匆忙扭头躲开,“不用,这样正好。”
  “什么正好啊?”岑杙不太明白,觉得她的表现有点反常,“有问题。”握着她的手腕,朝自己这边扯,“转过来,让我看看。”
  李靖梣见躲不过,只好慢慢和她对了脸。
  岑杙表情由最初的调笑,变成惊愕,又变成惊疑,“这绿绿的是什么东西?”
  李靖梣的伤口经过太医处理,已经消肿,为了不让人看出她受过伤,就在额头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芦荟胶,完全的遮住伤口。
  岑杙凑进嗅了嗅,“好像是芦荟胶,你受伤了?”
  “没有,”李靖梣立即矢口否认,装作不在意地挠了挠伤口的边际,一本正经道:“昨天起床照镜子的时候,发现额头被蚊子咬了两个大包。因为午时要迎接太后,带着两个包没法见人,于是我就用手去挤,给挤破了,最后只能抹点药上去。”
  “蚊子?现在还有蚊子吗?”岑杙表示怀疑,这都中秋了,这么坚强的蚊子,生平未见,“别不是被其他虫子咬了,你看过太医了吗?”
  “当然是蚊子,是不是蚊子我还不知道吗?晚上我还听到它哼哼哼了。”
  “什么哼哼哼?是嗡嗡嗡才对!你确定你听到的是蚊子吗?不是小猪?”
  “……是!”
  瞧她说得斩钉截铁,岑杙一时也想不出她扯谎的理由,暂且信了。仔细瞧她头上的蚊子包,忽然联想到她坐在镜子面前,一本正经地挤包的情景,表情该是何等的纠结与郁闷,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  李靖梣见她的神情由阴转晴,最后竟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,简直莫名其妙。岑杙被自己臆想中李靖梣挤包的情景逗得死去活来,笑够了捧着她的脸,在左额头上“吧唧”亲了一口,“你怎么这么可爱啊你?”
  李靖梣头顶上冒出了三个问号,脸颊开始慢慢发烫,不知不觉蔓延到了耳根。
  岑杙把人搂在怀里温存了一会儿,瞧她闷声不响埋头在自己怀里,耳朵整个红了一圈,越发觉得这姑娘太可爱了,好想就这样永远抱着她。
  “对了,我的任务完成了,得赶快回京去复命了。不然,在这里呆太久了,难免惹人生疑。”
  李靖梣也知道是这个理儿,可是她觉得两人自狼头峰回来,好不容易单独在一起,合该好好温存才是,她这一离开,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相见。
  “其实,你可以等靖樨醒来,带她一起回去复命。不会有人说什么的。”
  岑杙闻言歪了下脑袋,去瞧她的侧脸,笑道:“你这是在留我吗?”
  明知故问,李靖梣有点不好意思,抿了抿嘴角,脑袋继续埋在她的肩窝里,没有否认。她的不否认,一般就是承认。岑杙心里痒痒的,也不想这么快和她分开。
  “可是,我得回去睡觉啊!我都连着好几宿没睡了,再不回去,非得困死我不可。”
  “你做什么了,好几宿没睡?”李靖梣抬起头来,和她面对面,垂眸讷讷地问。
  “还不是给老太后画的福寿园草图嘛!工部和画院上次交上来的设计图皇上看了很不满意,说太小家子气,让我帮忙改一改,必须在中秋宫宴前改完。我那还差很多呢,唉,不说了。我得回去好好补一觉,睡饱了觉才有精力做事。”
  说完好像突然想起重要事情似的,站起来,在她右脸上象征性地亲了一下,一点也不留恋地掀开门,往外走去,边走还边向后敷衍地摆手:“我走了哈,你不用出来送我了!咱们回头见!”
  李靖梣沉默地看着她急不可耐地往外跑,第一次觉得,自己在她心里还没有睡觉、做事来得重要。不过,她也看出来岑杙精神欠佳,昨晚背着李靖梣走了那么远的路,辛苦可想而知。但心里终究是不舍得,叹了口气,步子不由地追上去,“你既然很累,不妨在凉公公这休息足了再走,不差那一会儿的。”
  “姐姐,我那任务耽误不得的,何况皇陵行宫不是谁都能随便住的。”
  “可是,我怕你累。”
  “放心,我还能坚持,到了西陵村,我就租个马车回去,不会累的。乖,别跟着我了,让人看见了不好。”岑杙有点无奈,也许是经历过生死别离,李靖梣对她的重视程度直接飙升了好几级,虽然她不曾确切地表示过现在有多在乎她,但从她种种不言自明的行为中,岑杙能够感觉出来。感觉很欣慰,又有点心疼。
  李靖梣闻言,有些不甘心地站在门洞后的陛阶上,看着她的背影穿过券门,往阶下快步走去。一瞬间便消失在了白色的天光里。感觉心好像被人挖空了一块,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。
  而在岑杙走后没多久,就有一名穿着大内服饰的侍卫手捧圣旨疾奔而至,“臣参见皇太女殿下,敢问岑大人在何处?皇上有御旨要岑大人接旨。”
  “岑大人送完康德公主,刚离开熙陵宫,你在路上没遇见她吗?”
  “这……”侍卫一脸懵,“臣沿着神道一路走来,并未看见有任何人通过。”
  李靖梣奇怪了,凉月忽然凑到她耳边说:“熙陵到大门有条小道,我看岑大人八成是往那儿走了,我马上去叫她回来!”
  于是两刻钟后,岑杙又回到了熙陵大门口迎接圣旨。李平泓在圣旨里头,让她留驻熙陵,保护康德公主李靖樨的安全,一直到她回京为止。
  岑杙纳闷了,李靖樨的安全关自己什么事儿,她现在和李靖梣在一起,难道还能有危险吗?真是莫名其妙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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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中间添加了岑杙发现李靖梣伤包的段落,在早晨的阳光照射进西厢房之后。